利维坦按:内有两部影片——《火山》和《爱》的剧透,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厄运是没有学徒期的。

——雷蒙·阿隆

 

先要从两部电影说起。

一部是冰岛导演鲁纳·鲁纳森在2011年的《火山》(Eldfjall),在豆瓣上,这几乎是一部没有什么人关注的影片,以至于只有90多人给了评分(综合评分7.8)。

 

冰岛这个国家,对于生活在中国的一般人来说似乎很陌生。这个国家只有30多万人口(我们一个北京,在15年前就已经是1151万了),岛上共有火山200至300座,其中活火山40至50座。冰岛不仅是第四纪冰帽的中心,还拥有欧洲最高、最汹涌的瀑布——黛提瀑布。

 

爱比死更冷吗?黛提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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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海报

影片的片头,就是以新闻记录式的火山喷发片段开始的。我们都知道,在2010年3月20日和4月15日,冰岛南部的埃亚菲亚德拉火山两度爆发,4月的那次喷发是爆炸性的,规模约为3月份喷发的10倍。这次喷发将火山灰抛至几千米的高空,并导致北欧多数国家关闭了其领空,造成了空中交通的混乱。而影片则拍摄完成于2011年,不得不说,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启示性的关联。

爱比死更冷吗?2010年埃亚菲亚德拉火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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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电影《火山》片头

两次主动弃世

呃,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部冰岛火山的纪录片,它只是导演启用的一种充满末世感的隐喻画面。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火山爆发之后。性格古怪、偏执而又刻薄的老人汉尼斯从工作了37年的学校退休,内心十分失落,本来想在车上用胶皮管连接尾气口的方式自杀,但出于恐惧,最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他和他的女儿以及儿子关系都说不上好,瞧不上女儿在贷款部的工作,觉得儿子别让他当着孩子面抽烟,“就像女人一样唠叨”。自然,他和隔辈的关系也很疏离,比如严格禁止孙子在院子里踢球玩耍,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孙子踢球踢折他种植的花草更糟糕的事了(花草比孙子玩耍更重要)。

和汉尼斯相反,他的妻子安娜·格里多蒂尔性格热情开朗,善于体恤别人,把一家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从影片中汉尼斯无意偷听到儿子和女儿的对话不难看出,子女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天天吵架的父母还能生活在一起。女儿认为,他(汉尼斯)从来就没对母亲好过,儿子则觉得,母亲这么做,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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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斯和他的旧渔船

除了糟糕的生活关系,好在退休之后的汉尼斯还有一条破旧渔船陪着他,没事儿出海捕鱼,成了他派遣内心孤独感的日常生活。一天,出海捕鱼时船底漏水,出于生存的本能,汉尼斯拼命用手动泵排水,排到一半时,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可以从容离开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溺水而亡),想到这里,他停止了自救,默默地点上了一根香烟。此时,镜头随着汉尼斯的目光转向了岸边,他似乎想到了他此生还有隐隐的眷恋,于是又开始了自救行为,直到救援船只的出现。

到此处,这是影片第二次表现汉尼斯决定自杀又放弃自杀的情节。

一次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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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汉尼斯浑身湿透回到家中,安娜关切地过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汉尼斯粗暴地回应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个事情。到了晚上,汉尼斯的内心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决定告诉安娜白天发生的一切。这时,安娜问了汉尼斯一句话:

其实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天天那么不高兴。

安娜的这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其实是理解二人情感的一个关键:和汉尼斯生活在一起几十年,安娜一直想要试图走进汉尼斯的内心。可无奈的是,汉尼斯的内心是封闭的,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和偏见,一方面导致了其对自我保护的意识极强,另一方面也无形当中体现在了他对待周遭亲人的态度上。但毫无疑问,安娜的这句话触动了汉尼斯的内心,从而有了一段老年人性爱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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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强调这段老年人的性爱,是因为有几个触动点。一,电影里表现年轻人性爱的比比皆是,老年人的性爱本身就是边缘素材;二,老年人的性爱实际上是爱的体现,在身体衰老、彼此陪伴走向死亡的过程中,这种短暂的生理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快感的获得,而是伴随着两个衰老灵魂的一种死亡仪式,一种精神的和解。在影片中,导演鲁纳·鲁纳森没有用背景音乐,而只是单纯地展现了一段老年人的性爱过程,不煽情,也丝毫不色情,给人的感受反倒是隐隐的悲伤。

结束最爱之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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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风之后的安娜:汉尼斯在医生的叮嘱下,每四个小时给安娜换成人尿布,为她朗读

影片《火山》情节出现大的转折是在汉尼斯的妻子安娜忽然中风倒地——就在夫妇二人正在喝大马哈鱼汤的时候。汉尼斯手足无措,在打急救电话的时候,这位老人第一次在影片失声痛哭,想必这也是他面对有可能永远失去安娜的最内心写照。住院之后,安娜经过抢救算是保住了生命,但中风导致她大脑严重受损,无法说话,大小便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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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植物人之后,安娜只能靠吃一些流食维持生命

这里,有必要澄清两个概念,即“脑死亡”和“植物人”。一般人都觉得二者是一回事,其实不是。植物人(学名“持续性植物状态”,PVS)的大脑完全或大部分丧失功能,但能够自己呼吸,虽然丧失了意识,但还能有一些反射动作。食物通过管子进入胃中,也能很好地被消化。反之,处于脑死亡状态的人,并不会对外界刺激有任何反应。因为不能自己进行呼吸,所以需要戴上人工呼吸器。影片中的安娜,就属于植物人的情况。

 

汉尼斯得知安娜的症状之后,躲在厕所里哭出了声(影片中他的第二次哭泣)。他知道,安娜的症状不会好转了。于是他决定将安娜从医院转到家中,陪伴她走完最后的一段生命历程(影片中还有一个细节,儿子认为将母亲转到家中这是汉尼斯非常自私的想法,父子在医院发生了争执,但汉尼斯执意要将安娜转到家中,儿子也只能作罢。随后的情节中,汉尼斯曾问医院的医生,他这种将安娜移出医院的做法是否妥当,医生回答道,安娜目前需要的是药和安慰,你能这么陪伴着她,这是医院给予不了的,汉尼斯自责的内心这才释然)。

在片中并没有给出安娜所患的是具体哪种中风(缺血性脑中风,出血性闹钟分),但从安娜的痛苦程度来看估计是后者——出血性中风的患者可能会伴随着突发而严重的头痛。对此,医生也只能用不断加大剂量的镇痛剂来暂缓安娜的痛苦。所以,可以想见,当汉尼斯半夜听着安娜痛苦的呻吟时,他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和绝望。影片里有一段儿子和父亲的对话:

儿子:我知道,爸爸,现在是你最难的时候。

汉尼斯:我?我没什么难的,最难的是你母亲。

汉尼斯和安娜相伴一生,只有在安娜中风之后,汉尼斯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着安娜。他的爱,被琐碎的日常争吵、误解以及隔阂遮蔽了。也只有在安娜中风之后,汉尼斯才真正理解了安娜作为一位妻子以及母亲这一生的伟大付出。

最终,加大剂量的镇痛剂也无法缓解安娜的病痛,汉尼斯意识到,与其看着他最爱的安娜忍受着如此痛苦的人生煎熬,还不如就此了断了她的生命——汉尼斯含泪用枕头闷死了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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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枕头窒息安娜的过程中,安娜本能地身体发出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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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斯决定,用一种极端的方式送别他的爱妻安娜

这无疑是一个充满争议性的故事结尾。这是汉尼斯对安娜的爱吗?当一个你所深爱的人丧失了基本意识,你有权利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吗?

《火山》之后的2012年,德国导演哈内克的《爱》(Amour)公映,随后获得了第六十五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在豆瓣上,此片有将近4万人评价,获得了8.5分的好评。不过,我想说的是,《爱》一片的故事主线,简直和《火山》如出一辙,让人很是怀疑哈内克是否也看了《火山》一片,从而拍出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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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爱》中,80多岁的老夫妇安妮(埃玛妞·丽娃 饰)和乔治(让-路易斯·特林提格南特 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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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中风,和《火山》一片中的安娜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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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最终替安妮选择了死亡:用枕头闷死了安妮

至于哈内克是否“借鉴”了《火山》,并不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重点在于,两部影片都探讨了一个主题,你可以理解为爱情的残忍一面,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在同理心的驱使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的终极表达。当一个人已经不具备能够选择自己生死的情况下,另一个人决定替她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

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被动安乐死”——在未经病人自身同意的情况下,由其亲属向医生申请或医生主观判断实行安乐死。但是,被动安乐死是指病人“自然死亡”,例如除去病人的维持生命的系统或让病人停止服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停止抢救——但显然不包括《火山》或《爱》的这种“被死亡”的方式。

这也不是“协助自杀”,因为自杀的主体——安娜或者安妮,都无法表达出要主动离世的意愿了。

如果说以上两部影片旨在突出超出现有法律边界的“被死亡”,那么,在去年10月19日,英国57岁的西蒙·宾纳则表达了“爱一个人,但我不愿成为对方累赘”的愿望:2015年1月,西蒙被查出患有运动神经元症(MND),这种疾病会导致大脑和肌肉的萎缩,逐渐丧失语言和行走的能力。患此症的病人一般只有最多两年的存活期,而且随着死亡的临近,西蒙会丧失身体的基本机能,直到呼吸衰竭而亡。于是,西蒙决定进行主动安乐死。按照西蒙自己的话说就是,“就在我得知自己的病情,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要么安乐死,要么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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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患运动神经元症的西蒙

由于在英国安乐死目前并不合法,他选择了在瑞士进行安乐死。原计划他打算在11月2日,也就是他的生日当天安乐死,但随着病情的恶化,西蒙已经不能忍受自己患病的身体被人照顾的事实(9月他基本已经无法说话,需要拐杖和护工),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的死期提前到了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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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和黛比的婚礼,2002年

相信很多人已经看过这篇报道。最后让公众为之潸然泪下的,和BBC在这个月播出的纪录片有关,上百万的英国人在2月10晚观看了西蒙之死,只不过,考虑到一些慈善组织的抗议,纪录片并未呈现西蒙死亡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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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世前的西蒙,左手拿着致死药剂注射的开关,右手握着妻子的手

爱比死更冷吗?西蒙在人世最后的一刻:亲手拨动开关将致死液体注入自己的体内

这无疑是一个让所有人心碎的画面。

这让我想起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临床医学伦理系主任伊曼纽尔说过的一段话:

……有一种简单的道理,我们中的许多人似乎都不愿承认:活得太长也是一种损失。它让许多人不是残疾,就是步履蹒跚、气息奄奄,这种状况尽管可能比死亡好些,但却剥夺了我们的一切。活得太长夺走我们贡献于工作、社会与世界的创造力和能力,改变了人们对我们的感觉,改变了他们对我们的叙述,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他们对我们的回忆。在他们记忆中,我们不再充满活力、匆匆忙忙,而是身老体弱、徒劳无益,甚至让人可怜。

 

无疑,他也表达了和西蒙“不愿成为别人累赘”相类似的观念。在我看来,伊曼纽尔不是反人类,而是反对那种生命对创造力的徒然消耗——看一看我们充满活力的广场舞上的老年人吧,在经历了政治动荡、贫穷之后,他们有多么珍惜眼前的美好时光。这有什么错吗?

伊曼纽尔反对那种“美国式的不朽”(这又何尝不是“中国式的不朽”):尽量活得更久,锻炼身体,严格控制饮食,做脑力游戏……一句话,他认为“无休止地延长生命是一种狂热的绝望行为”。他觉得,75岁是他自己想要活到的年龄(当然,他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在75岁还能保持清醒的状态和与之相伴的创造力)。他的理由也相对简单,其中一条就是,生命虽然可以被延长,但与疾病相伴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痛苦也越来越多)。

 

说实话,我对伊曼纽尔的反对有所保留。理由如下:一,想要活得更久,和保有晚年的创造力没有必然关系,或者说,创造力不是对每一个老年人而言的普遍诉求。一个居委会大妈发挥余热,跳个舞,组织个歌唱比赛,这和创造力无关,而更多的是和充实感幸福感有关。二,伊曼纽尔的观点还是过于精英了,有太多的人,终其一生可能都和创造力没什么关系,而是活在了日常惯例和社会习俗之中。伊曼纽尔或许也并未考虑到老年人想要活得更久的原始本能是什么——在我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觉得生活理应如此

 

还是回到西蒙吧。选择安乐死的西蒙,在死前曾对记者说:“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以这样(自然死亡)的方式死去不是我想要的。”

或许,在一种特殊的时刻,我们都希望留给别人独立的印象,而不是成为别人的负担或者累赘。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在真正面临这种状况的时候,珍视自己的自由意志胜过对自己病患生命的贪恋呢?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利维坦):爱比死更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