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科沃基恩与他自制的安乐死设备

利维坦按：安乐死之所以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大多数国家被禁止，原因可谓是多种多样的，除了宗教原因外，本身一些安乐死案件也引发了极大的道德和伦理争议，比如美国的特丽·夏沃（Terri Schiavo）一案，特丽·夏沃是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的一名植物人。和主动寻求安乐死的患者不同，她死前已不具备清醒的意识，她丈夫希望移除其生命维持系统，而她父母反对，最后法院判决结束特丽的生命。

当然，和被动安乐死相比，今天文中的病患在操作层面上基本都是主动安乐死的，就像我们所熟知的精神分析学家佛洛伊德晚年的安乐死一样（主动请求注射过量吗啡）。

文/马扎

2010年电影《死亡医生》（You Don’t Know Jack）海报

前几天看了部片子，阿尔·帕西诺主演的《死亡医生》（You Don’t Know Jack），“You Don’t Know Jack”算是句美国俚语，大概意思就是：你懂个毛啊。阿尔·帕西诺在片中饰演了一位叫杰克·科沃基恩（Jack Kevorkian）的医生，可谓一语双关。

杰克·科沃基恩不仅确有其人，而且当年在美国也算是一位热点人物，主要原因就在于，他是美国安乐死运动的强力推动者。早在上世纪80年代，科沃基恩就开始讨论安乐死的问题，并在相关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1987年他去了荷兰，在那里他了解到了协助自杀的基本流程）。他认为，与其让患者痛不欲生，求死不得，还不如顺应患者的需求，协助其无痛苦地离开人世。他有一句名言，“死亡不是罪”（Dying is not a crime），对于那些不论在精神还是肉体上饱受折磨的病人而言，求死起码是一件有尊严的事，换句话说，绝症病患应该有选择自己死亡的权利。

年轻时的科沃基恩

怎么理解这个“罪”呢？我们通常会理解为两层含义，一层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层是宗教层面上的。前者好理解，协助自杀【有人会采用援助性死亡（aid in dying）或者有尊严的死亡（death with dignity）等词语来替代协助自杀，目的是为了表明这其实不是自杀行为】在大多数国家的法律规定中意味着与谋杀无异；后者的话，大多数宗教都是反对自杀的，并将其视为“罪”。比如，在《佛说优婆塞五戒相经》中也论及了和“安乐死”类似的境况：

又一人被截手足。置著城堑中。又众女人来入城中。闻是啼哭声。便往就观。共相谓言。若有能与是人药浆饮。使得时死。则不久受苦。中有愚直女人。便与药浆即死。诸女言。汝犯戒不可悔。即白佛。佛言。汝与药浆时死者。犯戒不可悔。

一个被斩断手脚的人被扔在护城河中，一位“愚直女人”不忍看其痛苦，就给他服下药浆使其死亡，佛便说这犯了杀戒。

在片中，科沃基恩无疑也面临着上述两种谴责之声，只不过，他面对的更多是来自于基督教和右翼保守势力的围攻：

片中认为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个人生死的抗议者

这些抗议者认为，科沃基恩的行为（如果非用“协助自杀”这个词的话）比堕胎者更加可恨。当然，科沃基恩对此完全不以为然。在芭芭拉·沃尔特斯的电视访谈中，当被问及他这么做是否违背了上帝的意愿时，科沃基恩说，“……心脏手术需要切开患者的胸膛，这难道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吗？乙醚麻醉也是一样的。乙醚麻醉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但直到1846年才被用于临床，要知道（乙醚麻醉）1543年就被发现了，在那之前，所有人都是在完全清醒状态下做手术的……你知道为什么被禁用吗？因为宗教信条。当时愚蠢的人们认为，有一个万能的上帝让我们承受痛苦。”

“科沃基恩医生，你在扮演上帝吗？”沃尔特斯问道。“我会说……那又怎样呢？当一个医生给你吃药时，他就在扮演上帝。因为他在干扰你身体的自然过程。所有医生都觉得自己是上帝……不应该这样，但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科沃基恩坦然回答道。

科沃基恩与芭芭拉·沃尔特斯

那么，科沃基恩会接受什么标准下病人的赴死请求呢？在片中，被科沃基恩标记为“三号病人”的雪莉·米勒患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10年，“基本没有行动能力”，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疾病。可引起各种症状，包括知觉改变、视觉障碍、肌无力、忧郁、协调与讲话困难、严重的疲劳、认知障碍、平衡障碍、体热和疼痛等，严重的可以导致活动性障碍和残疾。每次约见患者，科沃基恩都会将他们的谈话以录像的形式保留下来：

雪莉·米勒：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很久了……没错，我不怀疑我的决定，今天晚上（安乐死）都行。

科沃基恩：你想要怎样？直说吧。

雪莉·米勒：对，我想要死。

科沃基恩：真够直白的了。

雪莉·米勒：没错。

科沃基恩：你不想再和孩子们过一个感恩节了吗？

雪莉·米勒：不不，绝不。我现在只想死个痛快，我什么都不怕了。

《死亡医生》中，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珍妮特·阿德金斯（Janet Adkins）决定请科沃基恩用他的安乐死装置协助其离开人世

不过，按照科沃基恩的话说，他“拒绝了97%到98%病人安乐死的请求”，在片中亦有体现（一位患重度抑郁症的男性病人找到科沃基恩，但科沃基恩考虑到抑郁症虽然痛苦，但并不符合其协助自杀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说，那些虽然遭受痛苦（精神和肉体）但仍旧有希望康复的患者，似乎都不会是科沃基恩选择服务的对象。

从上世纪80年代末，科沃基恩开始在报纸上登广告，向患有无法治愈的绝症病人提供无偿安乐死服务。他所使用的设备看起来十分简陋（文章开篇图），通过简易开关将药物（硫喷妥钠和氯化钾）注射入患者体内。硫喷妥钠先行进入，当患者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时，大剂量氯化钾注入。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开关掌握在患者的手中，因为如果医生主动为患者实施这一动作将会是非法的。

科沃基恩和代理辩护律师杰弗里·菲格尔（中）

在协助珍妮特·阿德金斯自杀后，科沃基恩的医师执照被吊销，不仅禁止其和绝症病人接触，而且药物也很难搞到了。他还面临着一脑门子的官司——从1990年到1998年，科沃基恩被四次起诉，但在代理辩护律师杰弗里·菲格尔的帮助下，最终都未被定罪（协助自杀在密歇根州的当时的法律中并不等于谋杀，但到1993年，该州已经明令禁止医师协助病患自杀）。

这8年里，科沃基恩依旧我行我素，继续着协助患者自杀的工作，有130多名患者在他的帮助下安然离世。他甚至提供上门服务，除此以外，汽车旅馆、面包车内，都是他服务患者的场所。

提供安乐死的面包车

除了自制的安乐死设备，科沃基恩还通过一氧化碳罐为绝症患者提供安乐死服务

影片中，科沃基恩用一氧化碳协助患者自杀

美国医学协会在1995年称他为“对公众威胁巨大，丝毫不计后果的杀人工具”。面对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和民众的抗议与质疑，科沃基恩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片中，科沃基恩说，“谁在乎媒体怎么看我？我在乎的只有我面对的病人！”他的辩护律师菲格尔也埋怨他不会利用媒体为自己造势。而且，细心的媒体也逐渐发现，科沃基恩虽然宣称自己“拒绝了97%到98%病人安乐死的请求”，但那些被执行了安乐死的患者也并不都是患有不治之症的患者。来自《底特律自由报》（Detroit Free Press）的报道称，有六成的死者并非绝症病人；《经济学人》则进一步指出，找到科沃基恩寻求安乐死的病人中，只有约三分之一的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更多的则是抑郁症和疑病性神经症（hypochondria）。甚至在后续的法医尸检中，还有5例没有任何病兆的死者。

如果媒体的报道属实，那么显然科沃基恩将陷入“安乐死标准模糊”的巨大争议漩涡中。“科沃基恩医生，你是不是要把所有坐在轮椅上的人都要送去见上帝？”

而真正事件的转折点出现在1998年11月。一向不擅于向媒体示好的科沃基恩决定“反戈一击”，试图彻底扭转被动局面，改写美国有关安乐死的法律规定。他联系了CBS新闻节目《60分钟》，想通过该节目将他录制好的一盘安乐死录像带播放给全国观众。

录像带中，被执行安乐死的主角是52岁的托马斯·优克（Thomas Youk）。他患有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也就是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得的病，这种病俗称“渐冻人症”，是一种致命的运动神经元疾病，由于运动神经元退化和死亡，肌肉逐渐萎缩。最后，大脑完全丧失控制随意运动的能力，最终造成发音、吞咽以及呼吸上的障碍。

不过，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录像中，在询问了托马斯·优克的意见后，科沃基恩主动将药物送进了优克的体内。

录像截图：托马斯·优克（左）死前签署同意书

录像截图：科沃基恩（左）主动将药物送进了优克的体内

科沃基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其目的就是赤裸裸地挑战美国当局对他的起诉和限令。所以，在科沃基恩面临的第五次指控中，检方忽然耍了个小花招，决定不以“协助自杀”为名起诉科沃基恩，而是以“谋杀”罪名起诉他，这导致原本那些安乐死死者的家属无法出庭成为科沃基恩“协助自杀”的证人。

另外，科沃基恩决定自己为自己辩护，但由于缺乏基本的辩护经验，最终被法院认定其二级谋杀罪名成立，判处10到25年监禁，并于1999年入狱服刑。不过，到了2007年，他提前获得假释，因为他保证不再为患者提供协助自杀的服务。

1999年庭审现场的科沃基恩

《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对科沃基恩的报道

三年后，在面对媒体采访时，科沃基恩的观点似乎变得更加激进，他反驳了美国部分地区有关“仅针对绝症患者实施安乐死”的规定，并强调生不如死的患者无需等到生命最后阶段就理应可以实施安乐死。

不过，法院当年判他，并非针对的是科沃基恩对待安乐死的观点，这从法官杰西卡·库珀（Jessica Cooper）的审判词中也不难看出：

你来这儿（法院）做最后的抗争，但你选错了地方。我们的国家能纳百家之言，因为我们是通过文明的非暴力方式来解决内部冲突……

你可以批判现有法律，向媒体诉苦或向民众请愿，但你永远不能逾越法律的界限。

没有人会忽视由生命终止或疼痛控制所引起的激烈论战和情绪波动。我认为，这场审判结束后，争论仍会以平静理智的方式继续下去。而你的行为已经淡出了公众记忆。

但这次审判并不是针对这场论战，而是针对你，先生。你蔑视并挑战了法律的权威，此外，你无视自己的职业操守，这次审判针对的是无视法律。

 

你有胆在面向全国观众的电视节目里，向全世界展示你所做的一切（指托马斯·优克一案），法律就会惩罚你。

2011年6月3日，科沃基恩由于肺血栓逝世，时年83岁。不过，正如法官杰西卡·库珀所言，这场有关个体生死选择的争论至今远未结束。但无论这场争论的结果（也许永远没有一个结果）是什么，我们总会得到一个思考个体生命价值的问题：对于那些感到丧失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的病患来说，他们是否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死？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利维坦）：“死亡医生”杰克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