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的事实是,现时代互联网的普及,的确使得我们能够更加便捷地获取色情信息,某种意义上,“色情泛滥”虽然并非导致“自慰过度”的必然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让自慰变得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自慰虽然在男女群体中普遍存在,但也正如文中所言,尽管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但仍旧会对此做出“负面或暧昧的评价”。还需要提及的是,通过自慰来满足生理需求和对于爱的追求之间有时候容易产生断层,现代人在性上的孤独或许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理现象,而更多地涉及到焦虑、压力、情感以及社交(这正像昨天文章中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对待“打飞机”的看法,“……在那里,没有爱”)。
另外,文中出现的那本18世纪的小册子的作者蒂索,他当年认为流失一盎司的精液相当于失去四十盎司血液,这和我们中国流传的“一滴精十滴血”之说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1716年出版的小册子《自渎》(Onania)的匿名作者为手淫操碎了心。“可耻的恶习”、“独自寻欢的行为”,可怕得甚至不应该形诸笔墨。作者赞同的观点是,“它永远不应该被提及,不应该被暗示,因为仅仅提到它就会对某些人造成危害。”不过,他为“此种自污行为的可怕后果”编起目录来倒是挺卖力:淋病、痉挛、癫痫、肺痨、阳痿、头痛、智力缺陷、背疼、丘疹、水疱、腺体肿大、发抖、眩晕、心悸、尿道流脓、“浑身游走的疼痛”、大小便失禁——这些全都被认为是手淫的后果。
小册子《自渎》:“它永远不应该被提及,不应该被暗示,因为仅仅提到它就会对某些人造成危害。”
这种恐慌不仅局限于男人。小册子的全名是《自渎:或者自污的邪恶罪行,及其(对两性造成的)全部可怕的后果》【Onania: Or the Heinous Sin of Self-Pollution, and all its Frightful Consequences(in Both Sexes)】。它的作者知道Onania这个词源自圣经中俄南(Onan,希伯来圣经创世纪第38节中出现的次要人物,是犹大与迦南人书亚的次子。于耶和华处死了俄南的兄长珥,犹大按照习俗,要俄南与兄嫂他玛同房,生儿子为兄长传宗接代。俄南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与他玛同房时遗精于地,耶和华认为这是恶,把它处死了。之后英语onanism成为了手淫及性交中断的代名词)的罪行及上帝对他的惩罚,但却反复重申“这种罪恶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凡此罪行的女人可能落下子宫方面的毛病,还有歇斯底里、不育和失贞等后果(“失去她们贞洁与清白的可贵的标志”)。
萨缪尔·奥古斯特·提索特的《自渎》(L’onanisme)
1760年,另一本畅销的小册子《自渎》(L’onanisme)面世,作者是萨缪尔·奥古斯特·蒂索(Samuel Auguste Tissot)。他对前一本《自渎》的批评是,“一团混乱⋯⋯作者的思考从神学和道德的角度看完全是幼稚可笑的”。但他也对“手淫引发的生理失调”充满兴趣,并且提供了他的个案研究,一个钟表匠,因为每天手淫一次,有时一天三次,结果导致“肢体麻木”。“我发现他与其说是活物,不如说是一具尸体,他躺在稻草垫上,消瘦、苍白、肮脏,散发出恶臭,几乎失去运动能力。”这些小册子散布的恐惧很快扩展开来。
在法国1830年出版的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献给年轻人、父亲们和母亲们》(Le livre sans titre : dédié aux jeunes gens, et aux pères et mères de famille)的书中,列举了自慰的种种致命危害。右侧扉页部分文字:这种致命的习惯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疾病杀死的年轻人都要多。
《没有名字的书》以图片的方式,生动表现了自慰是如何一步步导致最后死亡的。左图底部的图注:他年轻,英俊,是母亲希望的寄托;右图底部的图注:不幸的是,年轻的他,染上了手淫的恶习,他身形佝偻,神情疲惫……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手淫从未成为如此恐惧的对象。古人要么不怎么提及手淫,要么仅仅视其为有点儿粗俗、不太体面。在中世纪和现代早期的大多数时候,手淫虽然是可鄙的、非自然的,但并不值得大加关注。出现了什么变化?
宗教和医学有力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敌意。灵魂存在于精液中的观点,让人们认为,必须珍惜这种元气之液。于是,精液的泄漏就成了不道德的,危险的(当时的医学界认为女性也有精液)。历史学家让·斯丹热(Jean Stengers)和安娜·凡·内克(Anne Van Neck)在2001年出版的《手淫:大恐惧》一书中写道,18到19世纪,将手淫视为“罪恶、堕落、自我毁灭”三位一体的观点逐渐占据主流。
也有例外。比如,1830和1840年代,美国女性道德运动协会谴责手淫,不是出于对性的敌意,而是出于自我控制的考虑。历史学家埃普丽尔·海因斯(April Haynes)认为,该协会的态度中,核心的是“更大的性主动权”。
约翰·哈维·凯洛格:这位疯狂的反手淫者也是早餐麦片的联合发明者(同他的兄弟一块),他们的姓氏如今仍然是麦片的品牌
然而,对手淫的恐惧,其强度和广度仍然是无可回避的。约翰·哈维·凯洛格(John Harvey Kellogg)的《给老老少少们看的简单事实》(1877)中,既有夸大其词的恐怖故事,也有庄严的宣告,“瘟疫、战争、天花,或者其他类似的疾病,都不能像自渎这种恶劣习性一样对人类造成那么灾难性的后果。它是摧毁文明社会的要素。”凯洛格推荐了一些挽救的方式,比如锻炼、严格的沐浴和睡觉规范、紧压、喷洗、灌肠、电疗。节食是必不可少的:这位疯狂的反手淫者也是早餐麦片的联合发明者(同他的兄弟一块),他们的姓氏如今仍然是麦片的品牌。“今天,吃家乐氏(Kellogg)麦片的人很少知道,麦片的发明者是把它作为一种反手淫的食品发明出来的——千真万确,”心理学研究者约翰·马内(John Money)指出。
这种恐惧在其他方面仍然存在。比如,男性包皮环切术的出现,其部分原因是:19世纪人们难以抑制地关注包皮对手淫活动的刺激作用。不管是否有意识,许多美国男性每次手淫时都会面对包皮的“提醒”。这种普遍的忧虑于18世纪出现,一直持续到今天。我们同手淫似乎有一种令人困惑的、充满矛盾的关系。一方面,它被接受了,甚至得到了鼓励;另一方面,它仍然包含着显而易见的禁忌因素。
19世纪以自慰为主题的铜雕画,匈牙利绘画家Mihály Zichy绘
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转变》(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1992)一书中试图确认是什么因素让现代性爱具有现代性,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对手淫的接受。他认为,如今手淫“被广泛认为是性快乐的一个主要源头,并被视为对男女两性均能起到改善性反应的作用而得到积极鼓励。”对女性性自由的认可,最终由性学家贝蒂·道森(Betty Dodson)1974年出版的《解放自慰》(1996年重版时改名为《一个人的性》)得以表达,这本书卖出100多万本,随后贝蒂·道森在曼哈顿成立“身体性工作室”,创建了“全女性的自慰圈子”。波士顿女性健康合作社1973年年出版的经典女性主义图书《我们的身体自己做主》(可结合利维坦之前推送的《生育控制手册》:一本快被遗忘的地下书籍》一文)中有一章叫做“学习自慰”。
性学家贝蒂·道森1974年出版的《解放自慰》
性学专家金赛博士及其团队的研究让人们震惊地认识到美国人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同性恋倾向及经验,同时也确认了自慰的广泛流行。对于男人和女人来说,自慰都是主要的性欲出口。在2009-2010的美国全民调查中,94%的25-29岁之间男性与85%的同年龄段女性承认曾经自慰过(所有类似调查中,女性的数据都存在被压低的情况)。在刚刚出版的2012年美国国民性健康与性行为调查中,92%的异性恋和100%的同性恋承认自慰过。
对自慰保持缄默已经是过去时。1966-1996年,汉堡调查小组对几代德国大学生的自慰习惯进行了调查,以记录性态度和性行为的变化(www.tandfonline.com/doi/abs/10.1300/J056v14n02_04)。他们通过自慰达到了高潮么?得到了性满足么?自慰快乐么?在另一份通过Craigslist网站进行的研究中(www.ncbi.nlm.nih.gov/pubmed/23631671),美国女性被问及自慰经历,包括阴蒂刺激和阴道插入。1977年一份关于自慰影片性刺激效果的研究调查了康狄涅格大学的心理学系学生,报告了他们看影片时的“生殖器反应”:勃起?射精?乳头硬挺?阴道润滑?高潮?
根据威廉·马斯特斯和弗吉尼亚·约翰逊真实经历改编的美剧《性爱大师》中,也展现了塑料阴茎里的微型摄像头
自我刺激已经成为性研究的重要手段。金赛的传记作者乔纳森·盖索尼·哈迪(Jonathan Gathorne-Hardy)写到,金赛及其团队想要测量射精时精液能喷多远,开出拍摄自慰射精一次3美元的价格,格林威治村里大批男人前来排队。威廉·马斯特斯和弗吉尼亚·约翰逊记录并测量了性唤起过程中的生理反应,使用了新技术,包括一根塑料阴茎里的微型摄像头。他们的书《人类性反应》(Human Sexual Response,1966)中的数据建立在700位志愿者的10000次高潮上:实验室研究包括性交、性刺激、用手和那个透明的假阴茎自慰。媒体为此写出耸人听闻的标题:“实验室中的女性高潮——对持续时间、强度、休止与处女血的定量分析。”(1985)
在临床治疗中,自慰也成为“获得性健康的手段”。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人类性行为研究项目”负责人艾里·科尔曼(Eli Coleman)1977年发表的论文描述了在治疗师监控下女性(用假阴茎、振动器和“有机蔬菜”)自慰如何刺激产生阴道高潮。如今,市面上有大量以自慰为主题的书,比如2003年的《自慰大全》(The Big Book of Masturbation),成百上千本“自助”手册、自慰减肥、女性指南等等等等。
在文学上,帕拉尼克小说《肠子》无疑将萝卜更加形象化了
自慰在文学中也异军突起,最著名的出现在菲利普·罗斯的小说《波特诺伊的抱怨》(1969)中。但在更加晚近的写作中,比如恰克·帕拉尼克那部叫人糟心的小说《肠子》(2004)里,自慰得到了艺术化的集中展示。
在电影和电视中,自慰同样充斥:墨尔本大学流行文化研究者罗斯瓦尼(Lauren Rosewarne)2014年出版的《流行文化中的自慰》(Masturbation in Pop Culture)收集了超过600个自慰的镜头。我最喜欢的自慰场景出现在1994年的电影《打猴子》(Spanking the Monkey,1994)里,主角想在浴室里打飞机,而家里的狗似乎对此行为格外警觉,在门口喘着气狂叫。另外还有《宋飞传》1992年的The Contest一集中,自慰这个词压根儿没出现过,乔治的母亲对她已成年的儿子说,他“对待自己的身体如同游乐园。”
还有许多证据支持电影专家格雷格·塔克(Greg Tuck)2009年的说法“自慰主流化”:“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在实际和隐喻层面上都在深度地自我取乐的社会。”有政治自觉的自慰网站。有在线“自慰名人堂”(一家性玩具公司赞助)。有手淫马拉松,有打飞机俱乐部,还有自慰派对。
然而,认为过去对自慰的罪责与今日对自慰的接受之间只有绝对的对立,这也是错的。有一种连续性绵绵若存。自慰也许已经主流化,但并不意味着它被完全接受。1996年的《性行为调查》(In Sexual Investigations)一书中,哲学家艾伦·索伯(Alan Soble)指出,人们吹嘘约炮、一夜情、婚外性,但却对孤独的性行为保持缄默。2013年安妮-弗朗西斯·沃森(Anne-Francis Watson)和艾伦·麦基(Alan McKee)对14-16岁的澳洲人进行的调查发现,受调查者及其家人和老师谈起大多数其他性行为时表现坦然,而谈到自慰时就陷入尴尬。2011年的《青春期百科》中“自慰”这一词条下写道,它“始终是一种被认为丢脸和有问题的活动”。对美国西部一所大学学生进行的调查显示,被问到性倾向、肛交与阴道性交、避孕套的使用、手淫等问题时,最后一个问题居然引起最保守的反应:28%的参与者“拒绝回答”。在某种程度上,自慰仍然是一种禁忌。
自慰这个话题,经常引发嘲笑和奚落。顽强地观看了600个与自慰有关的电影和电视场景的罗斯瓦尼得出结论:男性自慰几乎无一例外地得到负面的评价和描述(女性自慰大多是色情的)。沃森和麦基的研究表明,澳大利亚的年轻人知道自慰是很平常的事儿,但仍然对它做出“负面或暧昧的评价”。
自慰者常被视为色情消费者和被自慰奴役的性瘾者:色情变成了自慰的同义词
在对性瘾和互联网色情冲击的焦虑中,认为“自慰是一种邪恶”的信念再次浮现。尽管性瘾和纵欲失调得到关注的历史相对较短,但它们已经将自慰变成了一个基本征候。在一个性得到肯定的环境里被认为正常的性行为,在另一种环境里却会被认为是病理性的。2012年的一份报告表明,加利福尼亚、新墨西哥、宾夕法尼亚、德克萨斯和犹他州接受治疗的152名纵欲失调病人中,81%将其性功能障碍归咎于色情消费,78%的归咎于手淫。2012-2013年的《新天主教百科》关于自慰的增刊也变成了一大篇对性成瘾和网络色情的危害进行抨击的专题论文,“网络色情的随手可得显著提高了手淫的频率,甚至可以说造成了一种流行病。”
自慰者常被视为色情消费者和被自慰奴役的性瘾者。社会学家史蒂芬·加利克(Steve Garlick)指出,对自慰的否定态度被改造,并“悄悄地感染了我们针对色情的观念”。色情变成了自慰的同义词。当新西兰政客沙恩·琼斯(Shane Jones)被揭发用纳税人的钱看色情电影,无名的耻辱是他的自慰活动被这个国家的媒体端上了头条——因此有人对他的“飞机手”大加嘲弄,并在早上碰面时拒绝同他握手。我们可以猜想,即使他用公帑买春,恐怕也不会受到如此羞辱。
自慰的好处也没有共识。尽管临床治疗中持续使用自慰,但某些治疗师仍然质疑其是否有效,是否恰当。“对话心理疗法如何突然变成了按摩院的技术,振动器、镜子、充气娃娃甚至还有萝卜和黄瓜纷纷上阵,这种转变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1970年代后期一位心理学家对新趋势提出反对。他关心的是,对性高潮的偏狭的追逐,“忽略了⋯⋯治疗程序中更为深远的精神意义”。在效率方面,批评者也认为自慰治疗法可能增强个体愉悦和性自私,而不是创造性共鸣和分享。1995年的性与婚姻治疗杂志写到,“讽刺的是,美国社会中反对自慰的观念源自宗教教义,但重新出现时却可能戴上了人文主义的帽子。”有种看法过分简化,但本质上是对的:人们始终被性的孤独性所困扰。
为什么日本人可爱地称作“自玩自乐”的这项活动会引起这么多负面或否定的反应?也许是自慰的难以自控让人们持续地感到焦虑。它反常,非生育,乱伦、通奸、同性恋、“经常有鸡奸的成分”——至少在想象中,如索伯所说,会同“脑海里的浮现的任何男人、女人、兽类”发生关系。2003年出版的《孤独的性》的作者、历史学家托马斯‧拉科尔(Thomas Laqueur)认为,自慰“是人类性生活中,潜能无限的快乐遭遇社会限制的那一部分”。
为什么手淫会变成一个问题?对于拉科尔来说,它始于18世纪欧洲,伴随着艺术想象文化的上升,商业无限制的未来前景,印刷文化的角色,私人化、静默的阅读习惯(特别是读小说)的出现,以及这种转变中民主的成分。手淫被斥责的倾向——孤独、过度欲望、无限想象、均等机会的快乐——是这些有价值特性的一个外在的限制或考验,“是针对辉煌的资产阶级文化而生的一种撒旦”。
在对快乐更自觉的现代,平衡已经向个人满足倾斜。对个体自治、性解放和性消费主义的接纳,伴随着对性瘾的广泛关注,以及互联网的无所不在,如今似乎正召唤出它们自己的恶魔。对无限制的幻想和无止境沉溺的恐惧仍然存在。说到底,18世纪的小册子中对孤独的性缺乏限制的抱怨,同今日人们对无限制、无约束、无压制的自我快乐的恐惧相去并不远。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利维坦):人类如何学会停止恐惧并爱上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