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家长可能都很难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跨性别者,想要推倒二元对立的性别观并重建性别自由的观念,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情。当子女的社会性别认知与大众观念相悖时,家长的态度势必在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孩子的未来。对个体的尊重在这种时候会变得尤其重要,而这种尊重理应无关年龄,无关性别。
尽管集群而居、否认异己是人类的生物性本能,但其实不管是男性、女性,还是跨性别者、泛性别者,理想社会中任何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都不应该因为其社会性别而被标签化对待。
图源:Lindsay Morris
TransYouth项目是一项正在进行中的研究,项目将跟踪300名跨性别和非常规性别儿童20年,想知道他们的性别认同是如何产生的。
目前为止的结果表明,跨性别儿童在非常小的年龄就有了对自我性别的强烈意识,这种意识与非跨性别儿童无异,无论是直接询问或是测试时都会有所表现。此外,相对于通常男孩和女孩喜欢不同的衣服、玩具的情况,跨性别儿童遵循更多样的行为轨迹。
除了能帮助我们发现性别的根本来源,研究的初期结果表明,如果跨性别儿童能在早期社会转型中获得帮助,他们就能拥有非常健康的心理状态和强大的自尊心。
200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去一位朋友家吃晚餐。一到她家,我就到了当晚年纪最小的客人——五岁的诺亚(Noah,为保护文中所有孩子的隐私,名字均为化名)那儿去,他正在沙发上玩耍。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改变我的职业生涯。
作为一名发展心理学的教授,我已经习惯于和孩童聊天。我研究孩子如何看待他们自己和他们身边的人,而我最敏锐的一些思考就来自于这样的对话。在和诺亚闲聊了一会儿后,我看到诺亚环顾房间,似乎发现没人在看他,于是从他口袋里拿出了一些东西。这个过程很缓慢,但是结果却是清晰无误的:他拿出了一个心爱的芭莉娃娃。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变得与诺亚很熟,知道了更多他过去的事。诺亚的父母第一次发现他与他哥哥的不同,是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诺亚更喜欢女生玩伴和一般为女生打造的玩具,但他的父母并未感到担忧。
当他长大一些后,诺亚留长了以前的短发,并把他原来基本中性的衣柜换了一个新的,里面都是Twinkle Toes的鞋——就是当他穿上走路会亮起粉色的那种鞋。不像其他类似的孩子,诺亚的家人、朋友和学校都完全接纳了他。他们甚至鼓励诺亚去认识其他像他一样,出离性别规范的男孩。
和诺亚生活中的成年人在一起时,我忍不住想:诺亚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是同性恋吗?相比大多数孩童,他是不是只是较少关注到性别规范而已?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问题会在不久之后引导我的学术研究。
诺亚的生活在他上三四年级时开始发生改变。诺亚最近告诉我,就算人们接受了他的偏好并对他很友好,别人看待他的方式不一致依旧与他看待自己的方式不同——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女孩,这种差异在当时变得越来越明显。当人们叫他的名字和使用男性代词时,他意识到人们把他看作一个男孩。诺亚记得这种认知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而就在几年之前,这种感觉还很少见。
据他的妈妈说,以前开朗活泼的诺亚,变得悲伤忧郁。就是在这时,在咨询过当地的治疗师后,他的家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已经在计划中好几年了。诺亚公开了跨性别者的身份,他的朋友、家人和学校相应地要使用新名字莎拉(Sarah)来称呼他,并把他当作一个女孩。
14岁的莎拉,摄于家中。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一个女孩,而不是出生时看起来的男孩。图源:Lindsay Morris
在这个时候,我已经研究发展心理学十年了,最关注的是幼儿如何看待他们身边的社会类属,包括种族、性别和社会阶层。在我的闲暇时光,我寻找像莎拉这样的孩子来做研究。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定性研究考察过“转换”了心理性别的孩子。
那时,几乎所有跨性别的成年人都在晚期转换了性别,几乎没有人会在他们早期出现非常规性别认知(即他们想要表现出与他们社会性别的社会期望相悖的偏好和行为)时帮助他们。我想知道,从莎拉这样年轻的先锋身上,我们能学到何种关于性别的知识。转换性别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和身份认同有什么影响?这种决定对他们未来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何认识性别
当听到“跨性别儿童”这个词时,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很惊讶。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能对自己的性别有清晰的认知?人们通常会把很小就认定的跨性别儿童和那些曾认为自己是小猫或恐龙,还有认为自己有臆想中的朋友的孩子做对比。他们把这种对比视作幼儿无法得知他/她的身份或无法判断事物真/假的证据。但是,性别发展几十年的研究成果表明,在一个确切的年龄段,几乎所有儿童都会开始理解自己和他人的性别身份。
在西方文化中(目前大部分研究都在西方国家完成),婴儿在出生后的一年内就会开始用生理性别识别他人,要么把人看成男性,要么看成女性。大约18个月时,还在蹒跚学步的婴儿会开始认识与性别相关的词汇,比如“女孩”、“男人”,并将这些词汇与生理性别相对应的长相联系在一起。大约24个月时,儿童会了解对性别的刻板印象(比如把女性和口红联系在一起),然后在三岁之前,几乎所有儿童都会用于生理性别相对应的社会性别标签来标识自己和他人。
在幼儿园时,许多幼孩都会经历同样一个阶段,加州州立大学长滩分校的性别学家梅·玲·哈利姆(May Ling Halim)和纽约大学的黛安·鲁布尔(Diane Ruble)称之为“粉色褶边裙时期”(pink frilly dress stage):大部分女孩会沉迷于带褶边的公主裙或者类似的性别化服饰,而男孩们则更爱超级英雄的装备和正装,并主动避开粉色的东西。在这个时期,儿童一般会对同性朋友的陪伴表现出强烈的倾向,会参加在刻板印象中与他们自身生理性别相关联的活动,还会逐渐认识到自身的生理性别是一项永恒的特性——并且相信女孩最终会长成女人,男孩会长大成男人。
在小学阶段,多数儿童在直接或间接的询问下,都会继续将自己与同性别群体联系在一起。有一个实验是让儿童把电脑屏幕上的小孩照片按照“男孩”和“女孩”分类,同时给一组单词按照“我”(比如me和myself)和“非我”(比如they和them)两组分类。研究人员会计算当“男孩”和“我”是同一个反应键,“女孩”和“非我”是同一个反应键时,孩童做出分类的时间,并与相反的情况作比较(即“女孩”和“我”是同一个反应键,“男孩”和“非我”是另一个反应键)。
以往的研究发现,绝大多数女孩在将“女孩”和“我”放在一起时会反应更快,男孩则在把“男孩”和“我”放一起时反应更快。尽管科学家们在争论性别发展的哪些方面是天生的,哪些是文化建构的,哪些是二者的结合,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经历着同样的性别发展之路,大部分孩子还是会表现出我们所描述的行为模式——无论生养他们的家庭在教育方式、政治理念、人种和民族上有多么不同。大部分父母、老师和其他成年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除非孩子们认定的性别和其他人期待的性别不相一致。
早期的不同
当我在2013年开始TransYouth项目时,我想知道的是,像莎拉这样的青少年,是否、何时以及为何会在早期性别发展上与其同龄人表现的不一致。TransYouth项目是一项针对跨性别和非常规性别儿童的持续性研究。我们关注美国和加拿大境内在研究开始时年龄为3-12岁的儿童,并且计划跟踪观察他们20年。
迄今为止的发现中最令我惊讶的是,跨性别儿童与其同龄人在早期性别发展中,在各个方面都有高度相似性。也就是说,在性别认同和偏好上,像莎拉这样的孩子在各个年龄段看起来都和其他女孩无异,没有一处像男孩的地方。相类似地,跨性别的男孩(即认为自己是男孩但出生时被认作是女孩)在我们的测试中表现的和其他男孩一样。
例如,在幼儿园里一个普遍现象是高度性别化的外表——女孩喜欢公主裙;男孩像把粉色当瘟疫一样避之不及。我们在年龄最小的跨性别儿童身上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偏好传统性别服饰的程度,对结交与自己所认同的性别相同的朋友的倾向,将自己视为性别群体中的一员的程度,在整个童年时期,跨性别儿童与其同龄人的回答在统计数据上没有区别。
查理喜欢女生的衣服和玩具,但认为自己是个男孩。这张照片拍摄于他十岁的时候。图源:Lindsay Morris
此外,当要他们预测未来的性别认同时,跨性别女孩认为自己将变成女人,而跨性别男孩感觉他们会成为男人,就像其他女孩和男孩感受的那样。即使我们用更间接或更含蓄的标准来衡量儿童的性别认同——评估反应时间,而不是孩童明确的言语和行动——我们仍旧发现跨性别女孩把自己当作女孩,跨性别男孩把自己视作男孩。
这表明性别认同存在于他们低层次的意识水平中。所有这些研究结合起来表明,即使对年龄很小的儿童而言,跨性别的认知也令人惊讶地坚定,并且在各个标准上都是一致的。这与一般的观点相矛盾——即这种感觉是转瞬即逝的,或者儿童只是在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个性别。
社会性别的来源
但是,这种对性别的感觉最初是从哪儿来的?科学尚未确定。由于这种认同感在非常小就会出现,研究人员一直在跨性别人群身上找寻基因和神经解剖的特征。科学家常用的一种方式是研究一对双胞胎的基因。
同卵双胞胎和异卵双胞胎的一个主要区别是前者比后者共享更多的遗传物质。如果研究人员发现跨性别认知现象更多出现在同卵双胞胎而非异卵双胞胎身上,他们就能推断基因在其中起着一定的作用。事实上,这就是早期研究发现的结果(尽管同卵双胞胎在社会化和环境上有更多共享之处)。
比如,在2012年的一篇文献综述中,比利时根特大学的冈特·海林斯(Gunter Heylens)和他的同事研究了44对同性别的双胞胎,这44对双胞胎都是至少有一方是跨性别者。他们发现,23对同卵双胞胎中有9对是两人都为跨性别者,而21对异卵双胞胎里则没有一对是双方都为跨性别者。这表明跨性别认知有一些基因上的基础。尽管有这些结果,但是哪些特定的基因变异参与了这个过程,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同样,即使一些神经系统科学研究证明,跨性别人群的大脑结构和他们具有相同社会性别的个体相同,而与其出生时生理性别相同的人不同,这些研究往往样本量太小且不可重复。对神经科学研究结果更复杂的阐释说明,大脑为了回应经历也会发生改变,所以就算有差距存在,科学家不能确定到底是大脑结构性或功能性的变化导致了特殊的性别认同,还是这种变化仅仅反映了性别认同的过程。
让事情更加复杂的是,神经科学家还在讨论,就算是非跨性别人群,他们的大脑中也有明显的生理性别(或社会性别)差异。因此,尽管全世界许多研究实验室都在积极研究这一课题,仍难获得关于性别认同的基因和神经学的明确结论。
但关于跨性别儿童最重要的问题或许是他们的幸福。如果跨性别的成年人和青少年没有像莎拉这样在早期就经历社会转变性别,而且经常被他的同龄人甚至家人否定,那么他们的焦虑和抑郁水平可能会显著提高。根据估算,基本未获得过帮助的跨性别成人和青少年中有超过40%可能会试图自杀。许多莎拉这样的家庭说,这些令人心碎的统计数据正是他们选择支持孩子幼年进行性别转换的原因。
我和我的同事们从家长和孩子们的叙述中发现,如果跨性别的青少年在很小的年龄就转换了性别,他们如今的表现会很好。他们的抑郁水平和同龄人差不多,只是焦虑程度稍高。他们也表现出很强的自尊心。但还不知道这些心理健康的指标在我们观察的跨性别儿童进入青少年时期后是否能保持,而且显然我们这种基于自愿的样本不可能完全代表如今所有的跨性别儿童。
此前研究证明,青春期采取干预措施(不仅仅是在社会转换中,还有激素治疗)与提升心理健康水平有关,与这一结论相一致,我们的结果表明此前研究中看到的高抑郁、高焦虑和高自杀率并不是不能避免。相反,随着人们对于跨性别者认识越多,否定和欺凌越来越少,跨性别年轻人能够在小时候就受到更多帮助和干预措施,我们乐观地相信心理健康出现危险的可能性将降低。
“粉红男孩”和假小子
当我和人们讨论跨性别儿童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时,我得到的第一个经典的问题是,“你是说假小子其实是跨性别者?”,或者“我曾经是一个喜欢公主裙的男孩。你是说我这样时跨性别者吗?”当然,不是所有像莎拉这样挑战性别成见的孩子都是跨性别者。事实上,我敢说他们大部分都不是。
莎拉和她的父母。图源:Lindsay Morris
查理(Charlie)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表面上看,查理和莎拉小时候有很多方面相似。他们都在出生时被认为是男孩,都在幼儿园时表现出自身的不同。就像莎拉,查理喜欢所有女性化的事物。他的妈妈回忆,查理在两岁之前喜欢粉色闪亮亮的衣服,会把毛巾放在头上装作那是他的头发。跟莎拉的家人很像,查理的家人也把他介绍给其他喜欢女性化事物的男孩。这其中的一些男孩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进行社会转变。但是查理没有。
我最近问查理为什么不转变性别,他解释道,他的家人(有时在治疗师的帮助下)花了很多时间讨论转换社会性别,并明确表示,如果这是他想要的,他们就会支持。查理说,这几年他一直在考虑进行社会转型的可能性,但他最终确定,尽管他毫不掩饰自己喜欢刻板印象中属于“女孩”的事物,甚至有时在露营时会用女生的名字,在一天结束时,查理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男孩(事实上,在我与他访谈的那天,查理还穿着粉色的短裤、紫色的T恤衫,戴着粉色的围巾上学)。他的妈妈解释道,查理说他真正想要的是让世界接受他的本来面目——让他穿他想穿的衣服,做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并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女孩。
我对查理这样孩子的研究还在进行中,但是此前其他人的数据表明莎拉和查理的发展轨迹有显著不同。例如,一个孩子喜爱另一性别有关的玩具和衣服的程度,可能将那些最终被认定为跨性别者的孩子与非跨性别者的孩子区分开来。
一般来说,像莎拉的孩子会比像查理的孩子表现出更多非常规性别认知。其他研究表明,孩子谈论性别认同的方式,预示着像莎拉和查理这样的孩子的不同道路——你感觉自己是个女孩吗?还是你更希望自己以“柔情男孩”(查理的妈妈称之为“粉红男孩”)的身份融入这个世界?
研究人员也越来越多地着手认识和研究具有非二元性别认同的人。简单地说,这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是男孩或女孩、男人或女人,也不觉得自己完全充满男子气概或女人味。相反,许多具有非二元性别认同的人在从男性到女性的光谱上处于中间位置。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研究团队已经与几个以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儿童相处过,但这个群体人数还不够多,不足以得出任何强有力的结论。
毫无疑问,对于莎拉和查理这样的孩子,科学家们还有很多需要了解的地方。觉得自己是男孩/女孩/其他性别,是什么意思?是什么让一个孩子这么想或不这么想?我们怎样才能帮助所有的孩子适应自己?
找到答案十分困难,因为社会性别是由不断变化的文化决定的。例如,在1948年只有32%的成年人认为女性可以在公共场合穿宽松裤子。当然,女性化的男孩和有男子气概的女孩并不是新鲜事;他们在许多土著文化中都得到了广泛认可。
如今,14岁的莎拉和13岁的查理都是自信、聪颖、努力的青少年。莎拉会弹钢琴,是校曲棍球队成员,最近还开始练习田径。查理参加了一个乐队,会在剧场里表演。他们两个都很受欢迎,他们把时间更多花在为在学校取得好成绩,担心复杂的青少年社交网络,而不是担心他们的性别。两人展望未来时,都对大学及以后的各种可能性感到兴奋。莎拉说,她想和她未来的丈夫一起抚养孩子,并希望能为像她这样的跨性别年轻人创造更美好的世界。查理梦想搬到纽约去,在百老汇演出。两个青少年都希望,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有一天会被接受,无论他们使用怎样的性别标签。这也是我们一直所希望的。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利维坦)